凌晨四点半的江澄市恍如白昼，沿街点缀的灯火向前延展出一条光路。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大都市里的人，也会被如同漩涡一般的大城市吞噬，在午夜街头游走、在灯红酒绿下狂欢者分不清时间；在写字楼、格子间里彻夜工作的社会人认不清自我。
江凡不在两者之间，他是在灯红酒绿时段去上班的那类特殊人，但也并不是从事灯红酒绿的特殊工作。
高中毕业晚会后，林少骢约江凡吃夜宵，就在学校附近的地摊。邀约是林少骢提的，地点也是他定下的。
请其实是个很讲究的学问，应对不同的人、处理不同的事都需要不同的请法，但一旦是去请，往往是面对不熟悉的人，把握不清应对方法。所以最重要的还是要去请，万事终需有开头。
一路上林少骢嚷嚷着还是地摊有味道，什么日料、俄餐都不如过足嘴瘾爽。同行的除江凡外还有两三个衣衫单薄的女同学、林少骢的几个跟班。女生一路也嚷嚷着，不过是谈论各种明星八卦。
“江凡，考得如何？”林少骢坐在江凡的旁边，撸起一串肉，擦了擦嘴角的油水，“……嘛，虽然都是客套的屁话，但讲出来总好听。燕大？”
旁边的一位妆容尤为艳丽的女生也开口说：“凭江大才子的实力，小小的燕大不是轻而易举。不过我们江澄大部分都是出国吧，齐克特罗、卡耐基不比燕大好？就是费用支出高那么一丢丢。”
女生说话虽然是对着江凡，但眼神一直在林少骢身上游走。
江凡笑笑，低头闷了口啤酒。
“你这小家伙怎么那么不讨人喜欢，什么费用不费用的。”林少骢一脸愠怒地瞪向那个女生，摆出指责的架势。但他的右手则不老实地从后背滑向女生的股沟，然后重重地捏了一下。
“江凡是我的好哥们，有问题找我。钱是什么东西，有朋友重要吗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是问题吗？”林少骢说这话的声音很大，周围几桌的人都听得清亮。地摊离江澄很近，又因为实惠够味在江澄学子中也是广受好评，现在是晚会刚刚闭幕，周围也聚集了不少江澄人。
“我推荐工商之类的专业。虽然讲的俗气，但是毕竟好赚。”林少骢眉毛一挑，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个人建言。
“先别管我，你怎么样？”江凡摇摇头问道。
“谁知道？可能会直接进父亲的集团工作，不过还是会出国吧。谁不想要个好看的个人简历。”林少骢晃了晃手中的酒杯，用半说笑的语气道。
菜过半晌，众人竟也有些许醉意。
江凡用筷子把餐碟中的烧烤扒拉开来，好重新淋上酱汁，顿了顿问道：“你约我出来，不只是聚餐、谈天吧。”
林少骢一笑，“不是，大家同学几年，分别之前，我想重新认识一下。日后可能要互相照应。”
“我哪有什么可照应的。”江凡打趣道，说完便示意要去洗手间。
林少骢听后也跟着把筷子一甩，站起身来，说：“正巧我也想去，不介意同行吧。”
“哪里会。”
穿过烧烤地摊正门的院子后，就是洗手间。站在门口就能够笔直的看到，谈远说近都不合适，也就几十步。
林少骢路上话没有停，从江澄美女毕业后的走去向到他们下一届会有哪些值得期待的学妹，林少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，只不过三句两句都没有离开女人。
到洗手间门前，林少骢才不多讲，至少不再谈女人。
他对着洗手台的方镜，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，边洗边说：“江凡，你知道现在这个社会，有多看重钱吗？钱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，但重要的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钱解决。没有钱的人，要么靠老子，要么靠自己的那点能耐。
我林少骢，没什么能耐，自己也没钱。就是靠老子有钱的第三等人……”
林少骢稍微一顿，从上衣口袋挑出一根特细伯爵，夹在指缝间，没有点上，“但老子的钱还是老子的，我现在花得昏天黑地，潇洒得不行，到最后是要还回去的。”
“我讲如果，如果江凡你看得起我林少骢，以后你跟我混，甚至我跟你混也未尝不可。”江凡能从镜子中看到林少骢的眼睛，透着疲倦却不乏锐气。
即便是高中唯一的死党，江凡也并不太了解这位林少骢。他只大概知道林家有三个公子，林少骢最年幼。
“你怎么开始讲什么大道理了。”江凡调笑道。
“诶，你别打断我哩。我认真跟你讲这种话也挺害臊的，你也认真听嘛。我讲这些，也是有考虑到你。跟着顾家……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未来。”林少骢微眯双眼，从口袋里又掏出根伯爵。
“你讲这些什么用，我只是寄宿，我想跟着顾家也不可能。说到底咱还是姓江不姓顾”江凡打趣道，顺手接过香烟。
“那就当我这是屁话。我意思就是别在什么世家脸色下混日子，出来单干，赚多少爽多少，岂不美哉。你大学毕业后，要先考虑来照顾老弟我啊。”林少骢讲话就是这种风格，半真半假，一半糊涂一半清楚。
“这香烟是从我老姐那顺来的，本来今天打算约一个公子哥去夜总会。这种特供女士香烟，我准备当小道具用，结果口感还不错。”
江凡听后也不禁一笑，却换了个话题道：“但我准备去燕大读心理学。”
“哈？”林少骢手一抖，女士香烟又细又长，便从指缝直接滑落到水池里，不多时就泡开了花，软作了一团。
……
变态。江凡本认为自己离变态很远，至少现在。
变态存在于各处，甚至于人人心中都有变态的另一面。而认知变态，虽然细微到只有当事人清楚，但也是一种变态。它是指人在认识和理解周围世界时在需要上的病态或焦虑，过度的理智化，程式化，乃至假愚。
对于江凡而言，那是种令人生厌的恶心感，从高中开始逐渐从内心最深处萌生出的厌恶。
他高中三年没有谈恋爱，甚至被暗地里称呼基佬，除去面瘫、没钱、没有精力、没有时间外还要加上小小的一点，潜意识的抗拒。
高三最后一场运动会的万米长跑，江凡气喘吁吁地冲刺过终点线，汗水打透了身上的纤薄运动服，上面的挂牌数字也模糊不清。据说人冲刺极限后，会有身体里的某根弦突然打开的感受，但江凡只体会到两眼一黑，几乎站不稳身子。
“辛苦了，江大学子，没想到你还挺能跑。”一个身影小步快跑过来，她晃晃手中的矿泉水，给江凡递了过去。
江凡笑笑，想要像往常一样回两句客气话。但当他扫过班长清秀的脸庞，整个人都僵住了。他右手摸向左腕，能感受到的是只有直挺挺的汗毛，还有一手心的冷汗。
一种异样感，从江凡心底爬了上来。
厌烦，或者直言恶心。就像你正吃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，突然一只臭虫在上空突然出现，恰恰好好的落在汤里，还打着弯儿，漂来漂去。
“你怎么啦？身体不舒服？”班长投来关切的目光。
江凡撇过脑袋，避开了目光。“嗯，有些低血糖，我这就去医务室，应该是因为最近熬夜，也没什么大碍。”
从那以后他开始不自觉地厌恶女性，厌恶这种感情与喜欢或者讨厌都无关，是一种回避心态。见诸于，对于蜘蛛或者蟑螂有恐惧症的小女生，那种恐惧绝不是单单的敬畏，只单一种厌烦，如果可以一脚踩死那最好不过，不行也就只能躲得越远越好。
顾家被烧后，这种情感更甚。
他在燕大读书的第二年，只听说顾家起了大火，主楼被烧了。火焰从一层一直蔓延到顶层，将整栋楼抱成一团，最后凝成一条巨大的火蛇，冲天而起。
据说顾老爷子当时被困在里屋。
江凡是事后一周才知道的消息，是顾向雪的来信。信的内容大抵只是些寒暄问好，以及报平安。但是信纸却是半褶皱的，结尾的纤秀字迹也歪歪扭扭拧成了条怪蛇模样。是一句话：我们搬家了，可能不会回江澄了。
江凡把信纸展平后反反复复的看着结尾，他用手摸信纸，甚至能感到些许潮湿。
他当时第一想到的是林少骢的玩笑话。但随即，摇摇头。他拿出手机，顺着熟悉的电话簿，从上往下，一个一个的打过去，收到的都只是滴——滴的忙音
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率先涌上心头，附带的悲伤还排在其后。
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，从一无所有变回了一无所有，也没差什么。江凡想。
只不过少了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，少了一群可以谈心的人，少了一个可爱的妹妹，少了一个知心的爷爷，少了个……好像家的地方，少了一座可以谈心的城。
江澄就像座围城，江白夜走后，江凡被困在城里，只想着怎么出去，去找那个男人。而现在他站在城外，把江澄围了起来，孤零零的一个人，想要进去，却再也寻不到进去的理由。
江凡眼角有些湿润，不知道是风还是尘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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